一
我曾以為父親這輩子都不會碰鍋鏟。
從我記事起,父親就很抗拒做飯。確切地說,他壓根都不想進(jìn)廚房。
母親常常抱怨:“你這人不曉得看眼色,飯做好都不幫忙端一下,非要坐著等著吃現(xiàn)成的。”
父親實誠,對母親的嘮叨認(rèn)真回答:“我累得慌,懶得動。”
逢年過節(jié)時,需要多做幾樣吃食,父親也得聽從母親的指揮打打下手。揉面、搟面、剁餡兒、燒火,尤其是過年時炸炸貨,這些活兒大都是父親的。
父親的不樂意隨著升騰的熱氣彌漫在狹小的屋子,母親的批評不斷傳來:“面沒揉好,多揉幾下怎么了?”“搟得不勻?qū)?,炸麻葉用不成!”“肉剁得囫圇半塊地,包餃子煮不熟……”我則在一旁偷笑父親的笨拙。
簡單的活計父親都如此敷衍,平日里要讓他切菜炒菜就更不可能了。如果只留他一個人在家,他會選擇餓肚子,要么睡覺,要么去舀一碗黃酒當(dāng)主食。
我曾把父親這些不可理喻的行為統(tǒng)統(tǒng)歸因于“懶”。長大后漸漸懂事,也認(rèn)為他整天在地里勞作,回到家里“懶”一下也理所當(dāng)然。
二
后來,我離家遠(yuǎn)了。
有一次打電話回家,聽母親笑話父親不會做飯,她出門兩天,父親煮個面條都沒煮熟,夾生面條又舍不得倒掉,生生把自己吃得腸炎發(fā)作。
我忽然意識到,父親還是得學(xué)會做飯。他都可以摘菜洗菜,切菜炒菜能有多難?
回家時趁父親在地里干活,我勸他多少學(xué)著做飯,不為做給別人吃,只為自己不餓肚子。
他埋頭挖了好一會兒地,才抬頭正視著我回答:“我一個大男人,外頭的活都做了,不能再把屋里的事情也包圓吧?
這樣的固執(zhí)我無法理解。從此,我不再勸他。
三
去年秋天,父親來到我居住的城市幫我?guī)Ш⒆?,待了兩個月。
考慮到父親不會做飯,我做早餐,先生做中餐,晚上我下班回來買菜做晚餐,盡量讓父親不操心吃飯問題。
有天晚上,我到家已經(jīng)7點多。一開門,就見父親殷切地迎上來:“快來吃飯,我做的。”
這可太稀奇了!幾十年堅持不做飯的人,怎么突然就會做飯了?我按捺住心中的疑問,去廚房拿碗盛飯。
父親炒的是茄子,切成小小的方丁,沒加水煎熟的,很合我口味,我忍不住大贊:“這是啥時候?qū)W的手藝?比我炒得還好吃。”
父親笑得很有些得意:“我早就會做,只是你沒吃過。”
那天晚上,一盤茄子我吃了大半。大約是我的吃相鼓勵了父親,之后的日子里,我常常吃到父親做的晚餐。
原來,父親前幾年在工地帶班,找不到做飯的人,工人們干活要吃飯,他只好硬著頭皮上場,就這樣學(xué)會了下廚。
他說:“一開始做的也不好吃,工人們挑剔,過了一段時間就沒人說了。前年你媽在鎮(zhèn)上住院,我天天送飯,做得不好她還不吃。”
難怪我不知道父親已經(jīng)掌握了做飯的技能,他去工地只告訴我們?nèi)ジ苫睿辉f過他遇到的難題;母親住院,也是出院后才告訴我們,個中細(xì)節(jié)我一概不知。
我所知道的還是過時的信息。母親也說過,他一如從前不近灶臺。
我忽然明白,父親并沒有改變,他還是不喜歡廚房。他是為了減輕我們的負(fù)擔(dān),主動做他不愿做的事。
四
父親64歲了。
從我結(jié)婚離家以后,他總在找工程、找工人,感覺他離我越來越遠(yuǎn)。我們彼此見面的機(jī)會不多,他的關(guān)心似乎也減少了。
這次來我們這里玩,還是他腰椎鍵盤突出無法勞作,母親故意以帶孩子的名義催促他過來的。
父親不太適應(yīng)城市里的生活。短短的兩個月,他的焦躁孤獨肉眼可見,但還是默默忍耐,掃地、做飯、洗衣晾曬,替我們分擔(dān)著他從前不屑于做的家務(wù)瑣事。
原來,狹隘的一直是我。
不長不短的相處,讓我漸漸理解了他。
他總覺得我們在外生活不容易,寧愿不來看我們,也不肯花我們一分錢,卻總是顧忌我在忙事情,怕打擾到我。他去找活干,是想盡可能多地掙養(yǎng)老錢,不讓我們?yōu)樗湍赣H的老年生活操心……
他一直是那個笨拙的父親,看似冷淡尋常,內(nèi)心卻深沉、滾燙。